從喪禮到喜宴,從順口溜出談話語言中,如何去寫作?
「五十多年前,我們常挑月圓晚上,父親和我,背著一大一小的米袋,從大雅越過牛罵頭,送米去清水你們家。」 前些日子,外子去參加他九十八歲高壽三舅喪禮回來,轉述三舅兒子的回憶。
短短的敘述,情境畢現,宛若一則詩意盎然的小品文。
「五十多年前」言明時間;「父親和我」點出人物三舅和當年仍年幼的表哥;「月圓」讓人腦中立刻浮現情境;「一大一小的米袋」是行路時的隨身配備;「從大雅越過牛罵頭」聯想到崎嶇難行的山路,在連結上清水的終點,則凸顯出迢遞的路程;「送米」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字,彰顯貧困年代最為溫暖的雪中送炭;「你們家」是受格,受惠當時猶然無知的小娃兒,如今已然六十餘高齡。
這是如今蔚為風潮的家族書寫的好題材,既暗影沉沉又閃爍著亮光。暗沉的是裡頭透露的貧脊環境;閃亮的是月光下一大一小趕路贈米的清亮身影這裡面既有的畫面也顯示出溫度。
困頓的年代,幾家豐裕?擔任小學教師的舅舅,從原就蹇澀的家用裡,每隔一些時日便想設法籌出一大一小的米糧,趁著月色分明的假日夜晚領著兒子徒步越過山頭。挑選假日是因為平日忙碌無暇;撿在夜裡上路,是為避開白晝的炙熱;挑上月圓十分,則是因為山路得以照明,可以減少危險;而光想著浴著月光迢迢趕路的一大一小身影就要讓人為之眼紅心熱。人馬雜踏雜踏的喪禮上聽來的幾句話,猶如山谷傳響,泠泠不絕,三舅雖死猶生。
另有一次,外子參加婚宴。回來後,夫妻二人和女兒一起聊天。
「剩下3隻龍蝦,服務員打包後,讓林家那位住住新竹親戚帶回去了。」
故事從三支龍蝦開始,沒有性別輔助,女兒和我都理所當然認為那位打包龍蝦回去的是女性。
「有兩位坐在一起的,不停的鬥嘴,一位是畫家,處於劣勢,頻頻挨打;另一位四處挑撥,老拿語言譏諷別人,活動力十足。」也沒說明是男性或女性,我直覺是男性。
逐漸抽絲剝繭,才發覺大謬不然:打包龍蝦的是男人,互相鬥嘴的兩人是女人,這證明了人們們很容易淪入刻板印象。女兒於是請求外子講述時先提是性別。
「住在加拿大的表哥有兩個兒子,會講些台語也會些許國語,做再我旁邊倒水倒酒,好不殷勤。」以為兩個兒子坐在他身邊,半個鐘頭以後才發覺原來只回來一位。
要清晰的敘述一場婚宴給當時不在場的人聽,真不容易。經過多方補充、提問,最後,我們要求他先將位置圖畫出,標。出性別,加上姓氏,並顯示流動,終於才輪廓分明,人物的個性也才逐漸靈動起來。
一場熱鬧婚宴的敘述,不由讓我聯想起寫作。
寫作時,作者胸中多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很多細節,因為自己已多方設想過,就往往忽略讀者原本是一無所知的。因此,如何讓讀者很快能提綱挈領,是一門很富有技巧性的功課,需要時時練習,否則會淪於熱鬧雜沓有餘,精采清晰不足。對面聊天無妨,可以隨時提問、補充;寫作就得主動嚴謹佈局,因為讀者在遠方。
從喪禮到喜宴,彷彿人生的許多細節都埋藏照應在其中。習作者若常常啟動耳目去注視生活,聆聽聲音,不但不愁沒有材料,也許還能逐漸琢磨出下筆之道。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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